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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天從不曾美好—杜珮詩創作裡所映照的當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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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秦雅君
「另一個美好的一天」是杜珮詩2009年的個展名稱，展出的內容是她近年所創作的四件定格動畫。展覽名稱似乎預告這將是一個有關美好生活的討論或展示，事實也的確如此，只不過漸次且反覆觀看這些作品的經驗，卻極難在最終獲得美好的感受。
杜珮詩的影像作品中，主要採用手繪及（現成物）拼貼的方式，製作出數個場景與人物，然後藉由手動的方式造成人物的動作或場景的變化，且分別拍下照片，再透過電腦排序接合以完成影片製作。由於大量採用手工製作，且一秒只有五到七個畫格，因此影片裡的動態因不流暢而顯得有些生硬，同時並存的是繁複瑣碎的物件與各種俗麗的色彩，整體看來有如故事繪本的幻想情境，也透著一股帶有童趣的天真氣味。
與展覽同名的作品《另一個美好的一天》，影片初始看到兩個男人和兩個小女孩在郊外野餐，天空裡不時有白雲、鳥兒與彩色氣球緩緩經過，幾株樹木與草地共同鋪陳出一種自然的景象，輕快的樂聲中摻和了鳥聲蟲鳴，地上斜躺著碩大飽滿的剖半草莓，小女孩拿著大湯匙剜著鮮艷的果肉送進口中。然而，這看似美好的情境，卻隱隱地給人一種不適感，只是當畫面傳遞的訊息過多時，這種不適感很容易便會被接踵而至的不同內容所淹沒。兩個成年男子帶著虛假的笑容，貼身的背心下面是凸起的肚腹，短褲下露出毛毛的兩條腿，作為背景的綠色閃光紙散發出一種俗艷的質感，那些豐滿莓果也閃現著性的暗示……。
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炸彈瞬間摧毀了這「美好的一天」，強大的暴力侵襲造成了身體的傷害、死亡，以及殘破敗壞的環境，其上承載著之後荒涼而走調的生活，此時遠方毫無生意的山坡上，只見英、美、日等資本主義大國的旗幟筆直挺立、隨風飄揚。
2005年前往倫敦大學Goldsmiths學院進修創作的經驗，對杜珮詩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啟蒙，在創作上如此，在意識上也是如此。負笈英國前即在新聞報導中看到引發重大傷亡的倫敦地鐵爆炸事件，這項事後被證實為恐怖主義的襲擊對英國造成很大的衝擊。杜珮詩帶著些許緊張到達倫敦之後，每天必須藉由地鐵通勤，總是能感受到那些外表冷靜的英國人在高度壓抑下的不安。同時間，學校強烈要求創作者需建構自我創作的論述，這也迫使杜珮詩必須思考自己在創作上關切的核心主題為何，以及對於相關主題的論述取徑。
一直對「幻想」與「威脅」兩者間的關連性充滿興趣，當結合到對當代生活的體察，杜珮詩開始思考那些內在不安與外在威脅之間的關係。杜珮詩提到在英國的媒體上，除了關注世界各國的重要新聞之外，關於各種體制諸如資本主義是否適用於現今社會的這類議題，也是經常性被討論的。在這種情境之下，她很自然地將關注的面向從個人內在的經驗，擴大到對社會生活的處境上，並逐漸發展出自己的理念框架。
在資本主義與全球化的快速擴張之下，表面上追求進步的潮流席捲各地，同時間卻也形成國際之間與國家內部日漸擴大的貧富差距，而經濟力與文化的差異則是無數衝突、仇恨與戰爭的培養皿。杜珮詩覺得這種現象很像是一個泡泡，站在資本主義得利方的人民住在泡泡裡面，吃得好、睡得飽，生活安穩無憂，也可能一輩子從沒拿起槍打過仗。經濟上的優勢吹起第一世界國家裡的這些泡泡，然而當泡泡逐漸漲大的同時，令人不安的張力也隨之升高。在內部，金融體系永恆存在著崩潰的危機，恐怖主義的興起也威脅著所有安逸的生活，而這背後所隱含的更為巨大的問題，是在泡泡以外屬於弱勢方的龐大人口，對他們而言，泡泡裡面間或感受到的威脅與不安，其實一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
當關注的面向鎖定社會性的議題時，推到終極幾乎都無從迴避資本主義與全球化的影響，然而面對這個結構性的問題，當然不可能有簡單的解答，同時另一個值得思考的面向是，究竟有多少人對這些問題有所意識或關切？作為一個藝術創作者，杜珮詩期望能藉由作品向觀者揭露這種幻覺的狀態。於此，有別於影像創作者經常採用真實或仿真畫面的呈現，杜珮詩刻意選擇了帶有幻想性質的表現型態，那種天真童趣的表象，具備誘引觀者在不設防的狀態下投入體驗，進而在遭遇作者陸續揭露的情境時，獲致意外的震撼，那種耽溺於甜美之中突如其來的驚詫與苦澀，與宛如謎底揭曉般的恍然，在在令人留存深刻的印象與揮之不去的低落情緒。
混合媒材拼貼是杜珮詩目前採用的另一種創作媒介，其中《邁向幸福的十一個步驟》是規模較大的一個系列，這件作品的靈感來自杜珮詩在網路上看到的一份由加拿大緊急措施組織提供的手冊——「核武生存的十一步」，其主要是基於因應可能發生的核武戰爭下為民眾製作的緊急指導手冊，那種按部就班的實務教學，似乎暗示著只要完美地追隨就能達成預定目標——在核武的攻擊中／後生存下來。
上述文本被設想、製作且正式發佈於網路上，當面對重大危機的恐懼與這項煞有介事的教學行動並列時，相關內容顯得十分荒謬，杜珮詩於是以拼貼作品的形式為這份文本製作了一個「圖解版」，設想一般人在生活領域中實地操作那些步驟，諸如：能分辨警告信號並擁有一台電池供電的無線廣播收音機、知道如何製作一個緊急避難所、擁有十四天的緊急補給品……，那些大量使用雜誌照片以及明亮色塊的家庭場景，很有一種現代生活完美典型的樣態，而其在住家各個現場的實踐，也就像是一般家庭活動的一部份。一個幸福的家庭為你展示一個可以通往幸福生活的示範教學，這是一種專屬於泡泡內部世界的天真爛漫，它意味著對於現實的掌握確切發生過，卻只是輕撫過人們意識的表層，而不斷自我生產的幻想世界隨即為其提供了逃避的場所。
直面我們所處的生活世界，無論是間歇性的不安，或是常態性的威脅，其實在泡泡裡面或外面的人們，終極上是共同存在於同一個世界，然而當我們總是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迴避這個事實的同時，藉由那些看似無害的敘述情境，杜珮詩的作品鋪設了一條可愛的小路，讓觀者在熟悉且安心的狀態下穿越了幻想世界，以致在原本便極端脆弱的泡泡表層爆裂的瞬間，驚覺到一個殘酷的真相——另一天從不曾真正的美好。
（本文發表於2009年6月號《國藝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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