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皇珍
Tang Huang-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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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你不能─湯皇珍
文 / 陳慧嶠

黑夜冰冷的口唇,吐出一個單詞;喔,錯了,是石頭不是單詞。日子,圓圓的日子;輕煙似的思緒,破碎、斷裂、隱秘的文字──如果是孤獨,我為她說話,如果是現實,我只想忘卻。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我相信她;就像知道自己活著,就像忘記我們知道時間微啟眼簾──在固執的黃昏和積聚的夜色,在懸崖的鐐銬及狂風的捲刃間;行走,戰鬥;讓人們觀看也把我們窺探。咦!你看,妳看這是結束還是開始…。

在伊通這水族館裡,藏匿、游弋於現實之外的水鏡中,有兩條魚特別乖謬;喋喋不休和嘮嘮叨叨地。但她堪稱一絕,雖說不上濕潤,給人的印象是如此的乾澀、緊張,甚至唐突和莽撞。我習慣稱呼她為「湯妹妹」(這樣我才不會讓自己的神經質跟著發作),雖然她理當比我成熟多了,但她的言談方式,總讓我退讓三分,理直氣壯又帶幾分黏液…,有如強力黏膠般地。你若真能仔細聽她談話,她其實一點都不情緒,而且還極為理性,只是表達方式有些激動而已。

也許,我們可以概括地說,在大自然中或在藝術的行為及作品裡,只要一件東西有如人們內心所遇見的那種非常有意義,又能發出內在之光的東西,它就能夠誘導出或傳送出一種壓倒性的影響力吧;無論是看到內在的幻象或外在的現實,或導向孤獨的意想或分裂、不相容的知覺狀態。她作品的呈現方式,總讓我感到索然無趣、一目了然,重複的物件幾乎與功利的情境完全分離,但她的意志、行為和純粹的思維方式,又會讓人介於這兩個極端間擺盪,左思右想地。「溝通」對她來說非常地重要,無論你有沒有把她的言論認真看待地聽進去。尤其這些年來她執著於對「華山藝文特區」所做的努力,即使挫敗也永不放棄!

「每當我身體力行的遊移在兩定點,無論是有形的空間點,或無形的時間點上,時間的『空間』對我總是焦慮不堪,我和我以外的關係,令我苦惱而緊張。[1]」1991那一年,她剛從巴黎第八大學造型藝術系畢業回國,離家四年後又一次因為執意創作而「閒賦」又與母親發生口角;她拜訪了許多展場都沒有回音,最後找到了這裡,我們碰面後,她言談的張力與掙扎的勁道,那種無助和參雜著希望的神情,我難以忘記。於是,11月18日晚上7點,她開始「執行」72次重複扔擲──有人大概以為砸蛋不比用子彈打人嚴重,丟72個蛋,想像我的心情不能喜悅(畢竟蛋是個生命雛形呀)卻也不能在場痛哭。我只想提醒一個臨界的問題,面對我自身的處境與這個大社會中那一觸即發的臨界[2]。

計算、數字或丈量,在她的思維邏輯或方程式裡,非常地巧妙,你必須從她書寫和草稿的方式裡,捕捉那些細小的線索,無論是雞蛋、紙袋、馬鈴薯、麵粉、瓶子、摺紙船、方糖或彈珠等等──這些物體反覆繁衍與執意背反的自持,重覆再重覆,對她來說每一個重覆稍縱即逝,除非意識上產生自覺,有了反省方才罷休。1993我和袁廣鳴幾人,親眼目睹她在藝術學院圖書館的大廳,一次一次彎身在十字交叉的地格線上,用麵粉圈出一個個的圓弧,整個空間終於被星羅棋佈地圈完後,她幾乎快暈倒了;卻奮力開啟大門,讓一陣狂風捲入,幾乎將連日來花心血種植的計劃,吹的面目模糊,我驚嘆、尖叫了起來──妳瘋了,這是在幹嘛!

無論是1992在台北市立美術館,開幕當天她背著觀眾坐在角落對著麥克風,講90分鐘的「我愛你」或1994的「黑盒子」,1995在台南邊陲文化的「臭河戀人」,1996在竹圍工作室的「遊移倉庫」和伊通的「咦?」,1998台南原型藝術的「城隍道」等等個展,每一次的發表,宛如再剝離一次,總是不厭其煩地──引導一種循環的機制,一種緊緊相扣,環環相連,互相牽制,對艱巨的生命時間和動力的搏鬥;問題不在於酷刑的命定,而在於了解命定的格局,在這個格局下我們必須一再以身軀以及具體的時間來面對與穿越。人必須先自覺於這個時空鄉愁的黑洞,爾後你才能有意義的移動。她的作品皆源自於此。所謂循環,便記述它往往返返,上上下下,啟動再啟動反覆不休,輪迴不止。其間至少有雙個對象物在位移中受到撞擊,而每一個相扣的環節互為因果表裡。當你愈是看見作品中除了循環之外的效益癱瘓,當你愈是懷疑為何如此大費功夫還慎重其事地造就這個無效益的循環;當你愈接近莞爾一笑或捧腹大笑之際,當你覺得荒謬,甚至一切美學的外衣褪盡,愈是彰顯著此循環本身唯一實存的事實!是它在向你發揮作用。一種綿綿密密的接力──我終於從她那些反覆、吃力的行為裡,明白她在作什麼了。當1996「咦」的怪聲與暴烈的落地聯結,彈珠在空間中的致命穿行,交換了珍貴而奇特的剎那轉折;也許屢次無效,卻不懈地強力循環,不管在何種時間管道中奮進、墬落、爬升地循環進入時間的搏鬥。而它們的獲致,簡單地說,你可以一再經由她這個極窮的時空循環機,享受其間恐懼、無奈卻必要的關係。一如人在宇宙和自己的生命之旅中的掙扎。生命的孤獨奮進,如果有對應的話,大約只有遠方的那聲不太確定的自己的回音吧[3]。

從2000年起,她開始探討「旅行」,探討遊記放送的線索,充滿可以去窺視人以及被人窺視的樂趣。無論是展出或出走、探求、嚮往、迷失、無根、勇敢、自由、憂鬱、縱慾,她認為都可以同時讚嘆詛咒一個漫遊的人[4]。然後,很驚訝地,她找到工作了。這個我認為最不適合上班的人,竟然,在2001那年興致沖沖地跑來對我說:「嶠,妳相不相信,我有工作了?」我帶點質疑的眼神看她,心想可能嗎?之前,她試著在書店上班,並不愉快。接著她說是保險業務,還考上執照。我半信半疑地聽的捧腹大笑,還真給她有創意,取笑她這種需要溝通和遊說的服務業,跟她平常跟人溝通創作理念的方式似乎不謀而合。原來她玩真的,這不是開玩笑!讓我由衷地佩服,她居然能迎接這種挑戰,而且非常地敬業;認真、嚴密一向是她的態度。卻在去年她生日前夕,發生了一場大車禍,我不知道,這是宿命或是巧合,讓她再次經歷生命的脆弱與無助,那種惶恐和不安,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能抓瞎地說:也許這是上天給妳啟發,讓妳更意識到保險的重要和益處吧!

她非常喜愛電影,特別是溫德斯和柏格曼導的影片,她總是注意到一些非常細微的角落,在零散的光影中漫游;到底文字和影像哪個較為清晰或含糊?她是在編織幻覺或自覺地製造臨界經驗,有時我實在聽的糊裡糊塗。一天,她推薦我一本書《當和尚遇到鑽石》,剛聽到書名時,覺得有趣,尤其是對「鑽石」這兩個字,$$$…這星點迅速點燃我的腦門。買回後才知這本書的基礎是《金剛經》,裡面談了許多人與人間,相互關係的偏離與反應;自性和空性中的混亂與美妙。之後,我果真能夠沉穩地拿起《金剛經》,徹頭徹尾地在捷運上來回兩趟地讀它兩個月(這有著紅皮的小經文,我不自覺地從媽媽的神桌裡拿回來擺放了7年,可從沒翻閱過)。我不是虔誠的信徒,但是這類書籍對我確實有種安定和淨化的作用,也能從夢裡得到一些暗示或啟示;但我可從沒想到湯皇珍會對它有興趣。

或許那場車禍,對她產生了莫大的威脅,讓她對生命有了另一層更深刻、深沉的體驗。一天,她又對華山那場所謂「創意產業」的會議,極為憤怒和失望,氣沖沖又來喋喋不休地跟我描述一番,也沒管我是聽懂或沒聽懂。然後,突然闢頭問我「嶠,妳認為什麼是永恆?」我被問得一頭霧水。永恆?好艱澀、古井不波的大疑哉──我不知道什麼是永恆,我只知道無常和自覺,這種東西不存在於社會價值裡,只存在於心靈感召中!然後,她饒過我了。過些日子後,我那本小經文到她那裡去了,她每天帶它在身上像是護身符般地,繼續奔波、奮鬥或者旅行,或者繼續對著你凝神專注地說:別說你不能…。(2003/01/17)


湯皇珍:1958/2/24 定位星:無
上升魔羯,太陽雙魚,月亮金牛,水星水瓶,金星水瓶,火星魔羯,木星天蠍,土星射手
天王獅子,海王天蠍,冥王處女,凱龍水瓶,北交天蠍,幻月牡羊,福點雙魚,宿命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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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創作自述,1992,作者湯皇珍。
[2] 個展《72》創作自述,1991,作者湯皇珍。
[3] 摘自湯皇珍創作自述,1996個展《咦!》。
[4] 摘自湯皇珍創作自述,2000個展《我去旅行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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