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芝
Emily Shih-Chih 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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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世芝︰整體的自在
文 / 孫曉彤

春日晌午,空氣裡還帶著一點濕潤的寒氣,隨著引擎的發動車體開始微微震 顫,陌生的乘客依序上車,漸漸散坐在巴士裡的各個角落;沒有誰認識誰、沒有人跟另一個人打招呼,迴避著彼此間交流的可能,他們各自包裹在一層透明的孤絕中,車窗外的景色從櫛比鱗次的城市高樓流淌成單調灰色的公路,穩定行進中的車輛彷彿靜止般佇立在巴士側面,乘客們默默沉睡或凝視著窗外跳躍閃爍的景觀。巨大的巴士彷彿時空中密封的膠囊,搭載著旅行者從一個單點奔向另一個單點。

這趟旅程,楊世芝每天要進行兩次─一次是白日從台北的家前往位於林口的工作室,一次是夜間從工作室返回那亮著淡黃光暈的家。規律地如同儀式或日課,恆定著創作與生活之間轉換的節奏,然而又在這亦步亦趨的行進之間, 實踐著無比的自由。

「創作裡的絕對自由,只要嘗過,就是金不換。」楊世芝坐在車子前座,回過頭來這麼告訴我。

對於所謂的女性藝術家,人們很容易有一些刻板印象:若非神經質和特立獨行的怪才,就是天真浪漫到不容於世的公主,理性和感性、純真和堅強、堅忍卓絕和溫婉賢淑,彷彿永遠是女性特質中兩種難以共存的極端,更遑論所謂兼顧現實生活與個人創作事業這兩種仿若魚與熊掌、永遠難以兩全的大命題。然而楊世芝不是,在這些看似詭譎、非黑及白的選擇題陷阱中,她沒有選擇任何一個既定框架去設限自己,也無意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強硬地捍衛或宣示什麼,然而這並不代表她沒有一般女性生命經驗的矛盾或難處,而是更多時候,楊世芝選擇用更幽默或輕盈的態度去應對這些如潮水般湧來的情狀,歡喜或憂愁,那些都是路途中些許綻放的點景,誰也不能屏蔽住眼前敞開的原野─就如同她畫裡那些大開大闔的筆墨和山水,總是在人的一念之間轉折和開朗,或者,柳暗花明地延伸出另一處出乎意料的洞天。

走進楊世芝的工作室,你看見滿地錯落交疊的山石碎片─為了打破筆墨和線條間的慣性結構,楊世芝總是先隨意以淡墨和濃墨在白紙上大筆揮灑,留下許多奔放快速或細膩悠然的線條後,再重新加以拆解。所謂拆解,就是大刀闊 斧地用剪刀加以隨意裁切,彷彿一下子把中國幾千年來的筆墨積累傳統通通截斷一般,回歸成最復初的點線面貌,同時也打破了藝術家運筆的慣性;之後,每個元素都有再度被激活的可能,各自具有它們獨立純粹的面貌。

楊世芝便從這些散落一地的紙片中、彷彿尋寶一般搜尋出拔地聳立的山巖、低窪聚流的峽谷、連綿不絕的山稜以及嶔崎磊落的堆疊石塊,天地於是在那些看似抽象的點線之間展開,它們曾經破碎過,卻又靠著藝術家的個人意志重新血脈相連。面對偌大的純白畫布,楊世芝拾起那些筆墨的破片,小心翼翼地以大頭針架構在畫面上,她時而凝神思索、時而猶疑徘徊,我私心猜測盤古之際的女媧補天可能也就大致如此,一動一靜之間彷彿舞蹈於混沌間,一套大山大水的宇宙系統就此悠悠起始,輪廓和情境就這麼日漸清晰。

這是楊世芝創作的過程,是她在藝術中的整體觀,創作的過程就像完成一幅結果未知的拼圖,然後段落之間有其自然生成的秩序。楊世芝就這樣憑藉著點線之間的聚散離合,以緩慢的速度重新統整和架構屬於她自己的胸中丘壑,小心翼翼地整理出繪畫內在的富麗和磅礡,然而細膩卻又有如正在織錦的女紅─必須先用細針小心定位,等到整體終於圓滿了,才用糨糊一片片地層疊黏合固定,最終成為一幅豁然山水。這樣的水墨山水,拘無定法,因為它打破了藝術家繪畫時手部運動的慣性和極限,於是一根線條能夠在濃淡深淺和疾徐快慢之間恣意婉轉,而山石結構也脫出了古典山水畫中所有能夠辨識的大師宗法,楊世芝稱這是一種「無限的擴散」,或是我感覺到的:一種介於隨機與刻意之間的偶然。

整體觀。楊世芝說,自己的繪畫就是一種整體觀的呈現:「如果只是把藝術分成寫實和抽象,就像是現在去強調什麼是國畫和西畫一樣滑稽。」對於創作者來說,撇開流派或風格等旁人的定義,在面對藝術時,終究觀照的還是自己的本心;雖然2002年楊世芝才開始這拼貼的作畫方式,但對於自我的認知,最早則起始於1970年代赴美念書的經驗。

出生於1949年外省公務員家庭,楊世芝共有五個哥哥姊姊,身為老么的她從小就愛塗塗畫畫。「因為是家裡最小的,誰都可以管我啊,只有畫畫這件事是完全自由的,所以我喜歡畫畫。」不過雖然如此,楊世芝並沒有在學生時代就像其他活躍於藝壇的藝術家一樣考美術系,而仍然是在現實生計的考量下念了商業文書這種比較「適合女孩子而且容易謀職」的科系。「不過,我在當時就認識了一些藝文相關的朋友,畫畫這件事也沒有斷過。」楊世芝口中的「朋友」,包括她後來的老公,也是知名建築學者的喻肇青。

1970年,楊世芝在家人「支持卻不算太贊成」的態度下,赴美國念藝術。「當時家裡替我出了第一個學期的學費,我在紐約人生地不熟、語言也不通,到處找一些臨時代班的工作機會。」楊世芝說自己每次拿到一個新的工作地址,前一晚總是緊張得睡不好,有時候冬天天沒亮就起床出門,先把公司位置找到了才找地方吃早餐。另一方面,1970年代正是台灣保釣運動如火如荼的時期,那些關於國家、主權、自身定位及個人獨立性的思潮向楊世芝排山倒海而來,她這才明確地感知到,自己過去習以為常的價值觀和思考方式,原來只是眾多看世界方法中的一種,而這個強烈的震撼,也使楊世芝重新審視自己在藝術創作中存在的特殊性和必要性。

這段負笈美國的經歷,後來因為父親生病而僅僅進行了一年就中斷,1971年楊世芝回到台灣,開始從事秘書之類的文書工作,楊世芝回憶那段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時光,出乎意料地用「好玩」來形容─因為擅長當時還不太普遍的英文速記,工作和賺錢對她來說駕輕就熟。「嘿嘿,妳知道嗎?當時我的薪水是喻肇青的三倍喔!」然而,對於早已嘗過什麼叫「自由」滋味的楊世芝來說,上班下班的生活狀態總是讓她感覺有那麼一點不滿足;後來,她和喻肇青在1975年結婚,婚後兩人便一同赴美國舊金山念書,直到1984年才回到台灣。

「談談妳和喻肇青的戀愛過程吧!」我故意這麼問。因為楊世芝和喻肇青是台灣藝術圈裡有名的模範恩愛夫妻,而且是標準的頂克族。

「哈哈,妳看過馮小剛〈非誠勿擾2〉嗎?裡面有一句話我當時看到就笑了:『婚姻怎麼選都是錯的,長久的婚姻就是將錯就錯。』我覺得說得太妙了,人生其實就是一個pakege,妳不能凡事都要求美好。我的人生其實是『減法人生』,我不幫自己設限,其實很隨緣。」楊世芝說。

大學二年級那年,楊世芝和一群愛畫畫的同學經常一起出去寫生,這群人裡,就包括當時一副文藝青年打扮的喻肇青。「當時認識他其實沒什麼感覺耶,只覺得喻肇青好像不太愛乾淨,衣領內側總是一圈黑。」根據楊世芝的說法,兩人之間似乎也沒爆出過什麼浪漫的火花,反正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有一次我們兩個在我家裡畫水墨畫,剛好我媽說她堂哥有一間房子空出來沒人住,結果喻肇青突然冒出一句:『那我們兩個可以結婚,然後去住那個房子!』」沒有事先套好招,也沒有什麼鑽戒或玫瑰花的求婚儀式,這個突發奇想的決定就讓他們真的理所當然結了婚。

「喻肇青很支持我創作,完全不覺得有一個藝術家太太是不實際的事。」楊世芝說自己和老公經常討論創作,但卻又保有給彼此的自由空間─喻肇青因為經常需要外出田野調查,又喜歡和朋友學生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所以「夫妻相處的時間其實並不多」。對此,楊世芝抱持著一般女性少有的、開放和輕鬆心態:「因為我也有我的內在世界,我不是一個沒個性的人。一直到現在,喻肇青如果偶而想到工作室來看我的作品,還是會事先問我方不方便。」互相尊重,彼此接受性格中與生俱來特點和殘缺。對於長時間生活的兩個人而言,互相占有和控制從來不是長久之 計,懂得欣賞人原有的樣貌,或許才是最深刻的相愛之道。就好比,櫻花總是在春天短暫盛開而後凋零,這是櫻花的天性,也是人們珍惜它的原因─從來不會有人因為櫻花如此天性,因而怨懟、憎恨或試圖改變它們一樣。

「有次一對外國夫婦朋友到家裡來作客,席間聊到我的作品,他們非常喜歡。我想送他們幾本作品畫冊,卻又擔心會成為他們旅行中的負擔。對方知道我的擔憂之後,立刻表示完全不會,並且很希望能擁有它們。然而,酒酣耳熱之後,他們卻在離開時忘了帶上那幾本畫冊。」楊世芝心想,忘了就忘了吧,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沒想到第二天喻肇青竟背著那幾本沉重的畫冊,親自送到友人的旅館。「因為喻肇青覺得,有人喜歡自己老婆的作品是很驕傲的事,所以無論如何都要送過去。」言說之間,楊世芝流露出一種感動的神色,她說,老公是她這輩子最支持她創作的人。我問她,會不會覺得遇到喻肇青是很幸運的事,楊世芝的回答也很妙。

「嘿,我覺得他才很幸運咧!」兩個愛好自由,都各自需要很大私人空間的個體,用正確的方式彼此相對,我想這應該是超越「幸運」這種博奕性質之外,更具智慧的互相認定。

「我在創作裡談的整體觀,其實就是一個人怎麼看世界和想事情的方法,因為這往往關乎到你這輩子怎麼做決定。有了藝術,我才發現到自己存在的真實─不是誰的影子,也不是誰的附屬品。當你回歸到自己,才會發現那個獨特的部分。」楊世芝說:「在創作裡,我並不強調自己女性的身分;然而現實中我又是一個家庭主婦,能夠每天到工作室來創作,已經是一種恩賜。」

「繪畫是我的淨土,我可以完全專注在創作中,那是一種絕對的自由。」楊世芝如是說。窗外的天光逐漸暗去,開天闢地的工程尚未結束,遍地還是散落著那些山川河谷的筆墨輪廓,藝術家小心收起捏在手上的大頭針,從地面起身站立,眺望著這片還在孕育中的大塊文章。收拾那些悠長綿延的情緒,女媧深吸了一口空氣然後回到人間─接下來,楊世芝會到附近的游泳池去運動一下,然後搭上那輛開往城市另一端點的班車,回到她熟悉的家。家裡有也才剛回家的丈夫,有極富個性的狗孩子,還有不多不少、賦予家庭主婦的一些日常瑣事;也許她會趕在市場打烊之前,買一些當季食材,然後下廚烹飪一頓美味的晚餐。這是一個典型家庭婦女的現實,也是一個女性藝術家的現實,兩者並不相悖、也不衝突,楊世芝在這樣的情境中,保持著她獨特、自在而優雅的姿態,且深具魅力。

藝外雜誌2011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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