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至維
Eric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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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失敗的蒼蠅
 
文 / 張至維

報紙的周日增刊新開了一個專欄,名稱很普通,叫作「一周塔羅運勢」,要讀者從五張塔羅牌的圖面當中,選出最有感覺的一張,預測未來七天的命運。這個魔法遊戲雖然有點老套,他的目光仍舊非常自動的遵照指示,開始在五張牌面中來回掃瞄。同時映入眼簾的,還有占卜的主題︰「你即將跳入愛河嗎?」這個問句以斗大的字體,配上濛濛的桃紅色,排成一條兩端下垂的弧線,橫跨整張報紙的版面,像一張哀怨的唇,正等待著答案。

他的視線在兩張牌之間舉棋不定。其中一張,畫面下方是隻小貓,側身從床上坐起,表情若有所思,背景一片深沉的黑紫,由上而下間隔等距的橫插了九把寶劍,構圖神秘緊湊;另外一張,畫面充滿甜美的色調,一對兔子含情脈脈,相對無言站在前景的草叢裡,身後有兩株樹,一株開花,一株結果,遠處一座小山,羽毛般的雲層以守護天使的形狀填滿剩下的空間。這兩張牌,各有一個名字,第一張叫「寶劍九」,第二張叫「戀人」;視覺上,「寶劍九」比較吸引他,但「戀人」則看似許諾了一個比較好的未來。

該怎麼選?這個關乎命運的抉擇,即便有效期限只能維持短短七天,還是使人猶豫,掙扎之餘,他偷看了答案—— 結果與當初的猜測差距不大。令他比較失望的是,限於報紙篇幅,牌義的解說並未包含圖面的描述(一點也沒有提到他喜歡的小貓,或是兔子),只是根據每張牌的名字照本宣科,決定不同的命運。

「那麼,」他不禁納悶,「是甚麼交代了一張牌所暗示的意義?」視覺呈現、關鍵符號,還是那張牌的名字?可想而知,接下來的一周內,他並未跳入任何可能的愛河,不過,一道指令卻意外的從天而降。

「雙盲臨床實驗」的策展人正在分派任務,「這次展出的作品共有九件,不知道是誰做的,」她捎來的信息有如天喻,「請針對其中一件寫篇文字。」 
「所以,」他問,「書寫的對象由你決定嗎?」
策展人回答:「不,挑一件自己最有感覺的作品就可以了。」

指令並不陌生,情況則大不相同。這一次,他不僅要作出抉擇,還要賦予這個抉擇某種意義。他就是自己的占卜者。而這九件匿名創作從本身的脈絡中被切離出來,沒有真實的文字檔案可供檢閱,也沒有其他的參考作品能夠對照,他該如何「斷章取義」?又或者,一個更基本的問題:「斷章取義」的究竟是誰?

作為一名問卜者,他的選擇洩漏了自己的慾望。面對這些缺乏身家調查、只願以貌示人,並且來歷不明的作品,他該相信一見鍾情的緣份,義無反顧的向前撲去,還是退而求其次,找一個順眼即可的對象,讓出空間,敦促自己做一些頭腦體操,為彼此培養一點知性的、智識的、上得了檯面的關係?

假設他很喜歡某件作品,並在它面前盤桓許久,任由心中紛紜的吉光片羽一逕浮動翻攪,然後沉澱,或消失,終致形成一股無可言說的感覺,「那麼,」他再次納悶,「到底我對這件作品知道些甚麼?」少掉那些藝術鑑賞機制必備的專有名詞,少掉那些由藝術家們坦承的創作自述,「我能敷衍出甚麼樣的解讀,才不會辜負讀者對一篇藝術書寫的期待?」至於讀者到底是誰,他早已無暇顧及。

作為一名解卦者,他的詮釋所洩漏的,是自己的教養。然而眼前這些匿名的參展作品,除了附著其上的視覺表象之外,別無所依,像一張不屬於任何門派的占卜牌面,沒有現成的解碼系統可資徵詢。失去了賴以使用的術語,他發現自己就像一名被人拔去舌頭的算命師,再也無法妖言惑眾。於是,突然之間彷彿魔法解除,這些作品全都失去了原有的面貌,轉而化成一面一面大小不等的鏡子,將他照出原形。

「難道我只是一隻失敗的蒼蠅嗎?」看著展覽網頁上跟著游標迅速移動的另一隻蒼蠅,他暗忖,面對這九件沒有背後脈絡的作品,為何自己無法像當初以為的那樣,具有不畏他人眼光,視機制如糞土的天真、勇氣,或是能力?難道自己那雙看似全知的複眼,不過是一副掩人耳目的墨鏡,僅為了掩藏可恥的短視?陷在「雙盲臨床實驗」裡動彈不得的他,怯懦的嘆了一口氣,技不如人,不如自廢武功。「既然你們雙盲,」他喃喃自語,「那我裝瞎可以吧。」

只見他找來一副撲克牌,從一到九挑出同樣花色,總共九張,洗了幾回之後將牌面朝下,攤成扇形,然後閉上雙眼,伸手逼近最有感覺的那一張牌。

(「雙盲」網站,台北:誠品畫廊,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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