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至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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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會唱歌—驫舞劇場的《樓梯》‧《速度》‧《骨》
 
文 / 張至維

暗黑中,男孩剛剛結束動作,右腳著地,四周旋即響起鼓點,短而催人,身後一排電視牆面,八台螢幕參差錯落隨著節奏閃爍藍白冷光,彷彿等待什麼答案呼之欲出。果然走來,另一個也是男孩。 彼此照面互相對望,鼓點繼續。他終於出手,搭肩扣頸按下;他順勢低頭,折腰迴轉半圈,起立挺胸;他欺身在左,扣頸的手繼續下勾;他舉臂架住,後面摸來他的手勢。一路相持不下反上,孤掌仍為雙拳所擒,兩人三手,壓低一探,停住空中一點是為圓心,你我手臂是為半徑,各自旋繞再轉一圈。鼓點繼續……

這段雙人舞的開頭,出現在《速度》裡面的第二章節,整整四分多鐘的舞蹈,所有動作一氣呵成,相視、勾轉、低首、拉扯、扭頭、迎拒、舉足、拖曳、斜腰、甩圈、倒臥、躍翻……雖然看似遊戲玩耍,輕鬆隨性,搭上鼓點一般的節奏之後,竟有幾分傳統武戲對打的味道,彷彿兩名血氣方剛的少年英雄正在過招,只不過身上 穿了襯衫跟牛仔褲,而俐落的身手卻是當代的舞步。《速度》是「驫舞劇團」獲得2007年「第六屆台新藝術獎」的作品,創團三年,已經拿下「年度表演藝術大獎」,果真是少年英雄,除了平均年齡不到三十歲之外,他們還是台灣第一個「全男子舞團」。

關於這一點,團長蘇威嘉說到,「其實一開始並沒有故意要這樣子,等到舞團成立之後才發現,原來整個團的成員都是男的。」當中很多人是台藝大的學長學弟,志同道合,所以聚在一起,況且,這樣未必沒有好處,「今天如果一男一女在舞台上,靠在一起,對望一眼,觀眾就會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但如果換成兩個男的,就不會有太多的這類的解讀。」

驫,音讀ㄅㄧㄠ。字面上有三匹馬,中文以三喻多,《說文解字》也謂:「驫,眾馬也。」因此,這個成立於2004年12月的舞團,一開始便有五個成員,像樂 手組band開放給彼此欣賞的自己人,成員進出迭有增減,目前這個階段總共八位,分別是蘇威嘉、陳武康、楊育鳴、周書毅、黃翊、高永煜與張子凌。而原先想 好的團名「馬場」,也採用書法家張梅駒的建議,改為「驫」,象徵這個團體本身的「衝勁與爆發力」,以及「對舞蹈的熱情與摯愛」。其立意之美,證諸他們日後的表現,誠然實至名歸。

2005年,「驫舞劇場」創團首演《M_Dans》以初生之犢的姿態一鳴驚人。2006年隨著《樓梯》的推出,成績更上一層,票房與口碑齊收;然而,《樓 梯》的意義不僅於此,是由這件作品開始,舞團逐漸確立自身創作的走向與模式——透過共同討論決定主旨,再以「命題作文」的方式各自發展,最後將不同的段落 串在一起。「討論的過程,當然少不了激烈的溝通,」蘇威嘉補充,「每個人提出自己的貢獻,其他人提出意見,喜歡就留下來,不喜歡就要進行攻防戰,彼此互相 遊說。」

如此民主的集體創作方式,《樓梯》自然容納了各種想法。別的不說,光是配樂,每個段落彼此之間就大異其趣:從「法國小雲雀」Edith Piaf憊懶滄桑的《Tu es Partout》,到 Lograybeam 悠緩空蕪的科幻聲境《Aspect of Mannerism》,再到低限大師Steve Reich靈動緊湊的《Tokyo/Vermont Counterpoint》,即可看出這個團體取樣的廣泛;但真正令人驚喜的是,無論選擇的配樂如何變化,舞者的肢體語言始終與音樂保持一種微妙的關係, 不即不離,音樂既不淪為可有可無、填補空檔的配角,卻也並不喧賓奪主,成為肢體按表操課的指令。作為觀眾,我們在全神貫注目光緊隨舞者之際,反而更沒忘掉音樂。我想,這是由於舞者依循的,其實是自己的節奏,而不是台上的配樂;因為,他們的身體會唱歌。

或者應該說,他們的身體像是樂器,透過動作發出視覺的節奏,無聲、靜默,卻又豐富、忙碌,令人目不暇給;這些由肢體語言所形成的節奏,更與舞台上的音樂相互共鳴,時而同步,時而錯位,產生一場結合視覺與聽覺的感官重奏。也許有人要問,所有的舞蹈不都是一種身體的節奏,何以值得提出?的確,身體的節奏不僅存 在於所有的舞蹈當中,也存在於我們尋常人等尋常生活的起居作息、舉止行為裡面;但是驫舞的特別,在於節奏的掌握、運用。他們作品當中的肢體語言,不管要或不要,美或不美,雅或俗,熟練或隨意,都對節奏有著強烈的自覺。他們最感興趣的,正是舞蹈本身,一種節奏與結構,或者,節奏的結構。

這樣的創作重心,到了《速度》,有了更有趣的發展。相較於《樓梯》的兄弟登山,各自努力,每個段落分別有人編舞,《速度》從頭到尾是件「集體創作」,是眾 人「腦力激盪,相互辯證」的成果。顧名思義,作品內容探討「速度」對「時間、距離與演進」的觀點,因此,舞台上有象徵科技文明的電視機,也有象徵原始文明的牛皮紙,以及象徵戰爭「文明」(或「不文明」)的幫派、軍人場景;依序上場的游泳男、機車騎士、飛行員、自行車人、魔毯精靈、以及從電視螢幕上千里迢迢 趕到現場的滑板小子,各自代表不同的速度與其背後不同的價值觀。這些點子經過大家的巧思安排,不僅詼諧幽默,而且饒富深意,形成切題又點到為止的論述。

與此同時,橋段之間也延續了《樓梯》的表演形式,穿插一些具備個人風格的獨舞。乍看之下,這些比較抽象、陽春,沒有道具或情節加持的段落,似乎無關主題, 但是,如果我們把自己的位置從觀眾席換到舞台上,循創作者的角度切入,或許可以看到一個比較完整的作品輪廓。在接受《台新藝術獎》的訪談時,舞台總監陳武 康如此說到,「一開始也沒有故事架構或主軸,而是『速度』兩個字——速度快慢——在舞蹈上面扮演很重要的份量……不管是純舞蹈,或是舞蹈劇場,其實都需要 非常直覺的判斷……就覺得好像,這些藝術不是要翻譯另外一件事 ……」誠然,藝術不必,或許也不能,翻譯;但是回到舞台上,所謂的速度,速度的快慢,不妨就翻譯成節奏。這樣一來,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何當眾人紛紛在舞 台上摺紙時,牛皮紙仍舊發出窸窸簌簌此起彼落不規則的瑣碎聲響;也可以理解,為何當一人獨自在舞台上叨述時,電視螢幕裡手臂一般的影像仍然像是冷冽的光 苗,搖曳生出律動。從某個角度來看,它們跟舞台上那些獨舞的姿態一樣,都是節奏,都是速度。

再看之前的《樓梯》。作為連接兩個不同空間的踏階,樓梯一方面扮演溝通的角色,一方面卻也以重複、等差的結構,控制我們行走其上的速度。若將畫面拉遠,樓 梯即時成為立體的五線樂譜,我們高高低低或跳或爬或停,恰恰像極音符升降休止其中,一種無聲的節奏。於是,從《樓梯》到《速度》,再到接下來驫舞劇場十月 份的新作《骨》,其間的關係自然不言而喻。「骨」支撐我們的肉體、運動,是生理、生活、生命的結構——放大來閱讀,可以是造化的規律、法則,生老病死,四 季推移,萬物依照自己的節奏,登上世界劇場。如果把樓梯、速度、骨放在一起,很可以想起電視上那支銀髮族補給品廣告。螢幕上老當益壯的爸爸,一身勁裝,扛著單車健步登登登上樓。的確,骨頭不好爬樓梯速度怎會快呢?

我並無意將驫舞劇場的表現,全部簡化為一種節奏的探索,雖然這對舞蹈非常重要,不管有或沒有。驫舞取名劇場,透露他們除了熱愛舞蹈,還有更廣泛的表演志 趣。儘管共用一室,舞蹈與劇場的異同,其實有點類似書法與文章:前者是文字在紙上的伸展、律動,後者則是文字在紙上的演繹,或演義——演繹觀念,演義故 事。在當代的跨領域潮流裡,形式之間也許不必如此涇渭分明,雙贏才是王道;那麼,提起筆來,在書法與文章之間,天才處處的藝術家們該如何折衝拿捏,兩全其 美呢?無論如何,這應該都不是一個能夠輕易回答的問題。十月新作原先的構想是「誠品書局」,著眼「探討文化消費空間對心靈居所的影響與改變」,幾經考量, 才改為現在的《骨》。顯然,在不落言詮的舞蹈與有話要說的劇場之間,要找到一個平衡點,實非易事,而驫舞的抉擇,多少也反應了他們的立場。平心而論,以驫 舞在《速度》裡的表現,「誠品書局」要創造出不俗的反應,不是問題;然而,最後他們還是選了一個相較之下比較隱諱的題目。由此我們可以看見驫舞劇場對創作 的誠意,以及對自己的誠實,這毋寧是藝術更為珍貴、令人激賞的本質,正如陳武康所言:「藝術不是要翻譯另外一件事,而是為了要怎麼樣重新抽象那件本來的主 題,讓它以不同的面向去呈現,那也是我們下一次的目標。」 (2009.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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