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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莊普「軀體與靈魂之空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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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石瑞仁
一九八三年夏,莊普在春之藝廊舉行了一次名為「心靈與材質的邂逅」的個展。在這次展覽中,他以材質的直接展現突破了國人習知的繪畫定義,並拓出了個人的創作路線。此展在當時曾引起不少回應與肯定,而莊普也被冠上了「現代畫壇唐吉訶德」、「物質的製造者」等等稱號。
「選取一個方向並堅持它」是莊普當時陳述的理念,而對於開拓中的路線,他說:「我最大的理想,是能用最精簡的顏色,且完全用材料來表規。」七年之後,他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又開了一次個展,展題是「軀體與靈魂之空間」。 藝術創作固非計劃性生產事業,理想的堅持卻是有其必要的;而在一個大的理念方向中,如何靈活而自發地演繹創作,不因設限而自縛,則是更重要的。本文之目的是藉莊普七年前所標陳的理想為出發點,對他這一回的展品加以檢視,以衡量他在這一階段的創作成果。
就材料的運用來看,莊普在這回展出作品中並用了許多質性或屬性對比的材料,例如布與鋼條、報紙與鋼片、樹枝與鋁條、鑄鋼與泥土……等。這些幾未加工處理的「物料」,在他的安排下,材料之間的差異性,如輕重、軟硬、定形與不定形、有機與無機、人造與自然……等,皆被對照凸顯了,而材料的原相之美也因之被提醒了。這種所謂「材料我」的強調,在觀念上是其83年展之延伸,但作者對材料的態度已由原先之「征服與製造」轉為「尊重與協調」了。
就形式面而言,這些運用原始原料裝置而成的作品,是在建立異貿材料之間美學上的契台關係,以成就一完整獨立的「作品」。顯然,在創作過程中,藝術家致力的是心靈與材料之直接觀照與識見之取得,而不再是「他的手」對物料所施加的雕鑿塗飾。在這種格物觀照的方式下所產生的作品形式,往往是即興、頓悟的成果,而整體面貌上也較難統一。然而,唯因這個觀照過程的強調與沈潛,使莊普現階段的藝術創作擺脫了過去預設形式架構下的「製造」行為,並得以更無拘地運用各種事物,更自由地表現多樣的形式。
觀照與即興,除了加諸材料之外,也適用於周遭環境。例如此展中,莊普把美術館展覽場塑膠地板的補塊、地板上的管線銅座,甚至柱下的水箱蓋都據(借)為作品了。藉著題寫一些引自羅門、杜十三等人的詩句,他點醒了這些地物的真實存在,並誘使觀眾以「藝術」的態度來省視原屬美中不足的事物。童戲手法中,流露了絲絲慧見。很明顯的,他鼓吹的是心靈對一切事物的積極參悟。這或非新調,但這些「作品J卻是對於一個老論調而做的貝體而有新意的詮釋。
在過去的一兩年中,台灣的社會環境經歷了相當大的激盪變化。意見表達的解禁,使台灣邁入了「人人有話要說」的時代,而藝術家透過作品表露個人的想法或見解,也漸為普遍。在這次展覽中,莊普作品最異於其早期之作處,莫過於內容訊息的介入了。喻示的標題,對於作品抽象形式底下所蘊涵的人文省思,擔負了重要的提綱任務。許多件作品很明顯的是藉物言事,除了材質、形式的表現之外,也負載了內容性意義;扮演了「藝術家我」的代言人之角色。作品「勇者」可視為藝術家對自己的期許,寫照的是──在一個理性架構內的自然人,雖無破框衝出的傲氣,卻有活得自適的尊嚴。「勞動紀念碑」簡練地結合了鋤頭與鐵板,形式的厚重感反映了勞動者的辛勞,紀念碑般的嚴肅性格,則流露了作者對勞動者的致意。表達類似情懷的「精神之塔」是以水泥與泥水匠用鋁桶搭成,從某方來看,它是莊普為建築工人所作的紀念柱;從另一面來看,它也可能是聖經故事巴貝塔的現代版;塔表無法解讀的塗鴉,嘲諷的是建築樊籬中日難溝通的人類,也是一個生活在都市叢林中的藝術家,對現代建築工業之批判。
大理石柱樑式造形的「歷史」,實為書本偽裝後疊成,於此材料的真相必須細心審視才能發現。莊普似欲點破──在歷史的殿堂之前,我們只看到了表面,此雖或精緻,但已被修飾過了、質變了。而在進表層之上,時間的新砂更將疊聚,或竟覆滿一切,或說化為阻隔的玻璃,使我們永遠難以翻閱歷史的真相。
「未完成的黑色建築」扼要地結組了黑布與鋼條,材料間力學上的平衡也正是作品形式的完成。雙向式的架構,使作品順看逆看有不同意味──既可是架構的逐漸完成,也可以是架構的逐漸解體,端賴觀者一心之用。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件作品中,物料固有的軟硬、輕重感被形式化解了,而物性則在一個感覺的臨界點上進行交流;緊繃的黑布,形成的神祕深邃的空間;自由懸傾的鋼條,化成了在這黑色空間中飄忽上下的幾道清光。
「誘惑後的迷惑」可視為莊普對「報紙出版悲側,悲劇出版人類」的圖像詮釋。在陽光照射之下,塗遮不住的字字惡訊.都像噬咬人心的鋸齒,無堅不摧而鐵石泣血。「五月」在展覽中途推出,是一件寓為政治時局之作,材料的運用及形式的安排充滿了隱喻。由鋼樑與泥團分別圍成的兩相交圓,暗示了兩股勢力的衝突。略嫌鬆散的鋼樑組群指涉的是一個有待強化的大體制;而碎佈的泥團則在形容一個整合中的對抗力量,平心而論,莊普藉物寫事的手法是不煽情的。
「北山起風」利用了美術館展覽室的落地大玻璃牆,呈現了「群枝紛飛,風靜如石」的禪境,就某方來看,這是索性把窗外可能發生的自然現象定影在窗上,以引生室內的觀賞者自心吹起的旋風。另方面,它揭露了愈來愈多的玻璃牆內文明人愈來愈走向「目睹」而不是「體驗」大自然的現象,它指出了現代人類靈魂與軀體逐漸分化作用的事實。
就整個展覽而論,莊普此展是以裝置的手法,藉著材料的演出,提出了他個人對人物與杜曾、自然與環境、史實與時局等各方面的看法。內容上的多方指涉,是他過去作品中所排斥的;形式的多樣表現,大異於他前回建立的那種均質化的、商標化的風格面貌,而回復到他初返國時那種多面嘗試的類似情況。然而紛雜雖似此展美中不足處,卻是一種誠懇、勇敢而不自限的必然結果。儘管是維繫在一個七年前所定的「完全用材料的製造來表現」的創作方向之下,此展顯示他已由一個「材料的製造者」脫胎成「材料的媒妁」了;在創作過程中,他將藝術家軀體的工作減至最低點,而將靈魂的作用提昇到了最高處。此期作品的回歸至多樣化,正亦說明了在其理想之路上,仍存有許多發展的可能性。對於事物的觀照和內省,是他此展所有作品的總動力,也是他給我們的最大啟示。正如他抄錄在現場地的羅門詩篇,明白地喻示了觀照的功夫對一個創作者之大用:
天空重現它新的廣闊,大地重現它新的遼闊
江河重現它新的流動,海洋重現它新的波動
雲鳥重現它新的飄動
四季重現它新的春夏秋冬,四方重現它新的東西南北
199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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