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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概念引擎・就地組裝:從自我反觀到惡性機器 》文 / 王聖閎

關鍵字著魔

2010台北雙年展的策展人之一Tirdad Zolghadr曾在某次訪談中指出,若要「自我反觀地」評價雙年展本身的成功與否,可從展覽後五年內,在地藝術社群對展覽的回應,是否都能涉及反身性討論作為觀察重點。[1]如今,在即將步入五年時程之「期中」的這個特殊時間點上,我們是否已能針對上屆核心概念「自我反觀」與「機制批判」的擴散流布,進行初步的評估?抑或,仍有待藝評實踐持續性的中介與榫接,我們才可檢視它們為當代藝術話語生產關係鏈所帶來的意義?

可以說,雙年展本身其實就是一個話語大量匯聚與交換的機制平台,生產關鍵字僅是其主要功能之一。且關鍵字產製之目的,並不是為了創造流行術語,或作為將展覽內容快速封包的簡化工具,而是為了確立展覽命題的推進主線、提點後續深度論述生產的方向性,並作為相異文本、脈絡得以細密交織的中介嵌結點。換言之,浮顯於雙年展之策展論述中,具有特殊語意強度的字詞,並不是一種服膺網路時代搜尋引擎之需求,好使訊息快速曝光、傳遞的單純知識工具,更不是基於傳統學術論著寫作規範而生的產物;在當代藝術領域裡,關鍵字確實逐漸超出原本索引性功能的範圍,被抬昇到作為主要知識處理對象的位階。

然而,所謂的「關鍵字式思考」,至少有一點值得反思:對於關鍵字的欲求,反映的正是一種無能進行概念辯證與再推進的匱乏狀態。如時下許多運用「後—」、「超—」、「微—」等前綴詞的當代展名,其實鮮少能替原始概念開拓出嶄新的方向性和延展性,而僅僅是一種表態式、暫時集結式的「新」;對於概念的流變想像,也多半著墨於現象之概括,或捕捉某種微妙語感的層次,以致於僅能盤旋在既有的詞語生產套路,卻轉不出舊式的慣性迴圈,遑論將新概念進一步推昇為某種特殊的思維運動方式。

扼要地說,展覽創造某個意義、層次皆豐沛的關鍵字,其目的不是著魔於字詞本身的時髦新穎,而是為了藉由字詞特殊的語意強度來啟動「思」、召喚「思」;是宛如設置一具生產話語的概念引擎,催動連串的異質表達與想像,為論述帶來新生活力。在最理想的情況下,一個雙年展的核心概念絕非孤立無援的單薄字詞,其背後總是鏈結更多關鍵字的巨大根鬚、是如細胞般蔓生的語句網脈、是相互映射環繞的概念星叢、是滿佈差異思維的深邃汪洋。重點在於如何透過核心概念,照見關鍵字所能鋪展的各種論述平面,或藉由不同的問題意識取徑,揭露出不同的修辭網絡。

重返2010TB 的跨語境裝配

如何檢視2010台北雙年展(以下簡稱2010TB)的「自我反觀」與「機制批判」的擴散流布呢?從最初一開始,它便強調一種內存於藝術自身的政治性層次,而不是將藝術作為政治工具,僅僅談論藝術參涉各種政治鬥爭的內容。簡言之,「自我反觀」力圖擺脫藝術被工具化,或其動能與生產性被徹底綁架的危機,同時也避免展覽偏執地擁抱某種「非地方性」(placeless),淪為一面純粹播送抗爭奇觀的電視牆而已。

因此,「自我反觀」的美學賭注極其明確:這些被視為具有高度自覺和內省的藝術實踐,其批判主張是否同樣能夠穿越自身寓居的治理機制,直指其分配邏輯的政治性?換言之,「自我反觀」打從一開始便向治理機制投以一種特殊凝視:它亟欲洞見並拆解那些預先分派給我們的感知體系,因為正是這些感知體系裁決了可見與不可見的界線,分劃著何為旋律何為噪音,定義可說∕不可說、可被聽到∕不可被聽到的內在律法。[2]簡單地說,「自我反觀」的政治性即是干涉感知體系的分配活動,使原本在既有感知座標軸中沒被授予參與權的人得以介入;是扭轉配置框架的常規邏輯,使原本不被重視的人取得麥克風,使原先無法被判讀的異音或喃喃自語,轉變成可被解譯的話語。為了做到這點,雙年展本身勢必得鬆動論述與作品、講者與聽者、文字與影像,乃至講座、工作坊、串連事件、座談會與展覽本身之間的既定分界。在2010TB中,最明顯表達出此一企圖的,要算是Olivia Plender的《Google辦公室》。這件作品不只批判當代工作環境娛樂化背後所隱含的治理型態,它本身也成為其他演講、論壇以及河床劇團上演《演講劇場》的開放性場域,讓原本因知識落差而噤聲的一般觀眾,在展覽活動當中也獲得充分的發話權,繼而帶來思緒上的激盪。[3]

除此之外,我們或許仍記得白雙全的《回家計畫》、饒加恩的《Statement∕宣言》、「非常累畫室」、Can Altay的《「正規化」聯展之一、二、三》,或者Christian Jankowski的《館長剪輯版》…。這些作品的集結,並不是為了詳盡羅列機制批判演繹至今的各種樣態和取徑,而是它們內含諸如:「語言中介」、「代理」、「知識落差」、「對話」、「再生產」、「重訪」等關鍵字叢,繼而能夠就地組裝出一個不僅同時對本地與他國作品皆有效,且與台灣藝術社群持續產生對話的跨語境命題架構。

這也是藝評實踐得以進場而有所著力之處。在此,藝評的職責並不是透過單向的文化翻譯運動,以求對國外藝術趨勢的深化轉介,或者僅止於把他國作品織入在地藝術語境裡而已;藝評實踐的參與,更多地涉及一種「多向同步」的關鍵字嫁接、扣合、織造、轉化,是更積極地面對龔卓軍所說的「跨語際實踐」處境,並設想藝評書寫的創造性延伸。[4]簡言之,作為話語生產的大型實驗場,雙年展架構所能觸發的關鍵字組裝,已不是優先專注於某個外國理論文本,而後一路從概念釋疑、脈絡判讀,最後再到譯法之優劣擇取的繞道工程。嚴格地說,其特出之處是能進一步思考「如何建制屬於我們自己的原創關鍵字網絡」。但這倒不是基於某種「理論反傾銷」的理由,而是因為雙年展較其他國內小型策劃展,更有條件依據我們自身的思維特性,試做出既具有跨語境詮釋力,又具有論述穿透性的在地化理論。但這始終都是更為艱鉅的挑戰。

鄰近或遙遠的「兩年」

那麼,關鍵字內含的問題意識會繼續延伸嗎?2010TB有意思的地方,是它很有意識地將雙年展的過去摺入展覽本身的架構設計中。如「再訪雙年展」計畫的安排,讓曾經參與2008TB的藝術家有機會批判性地重訪他們先前已進行過的實踐成果,進而使2010TB擁有一種歷史化的特殊視野。或者透過「兩年計畫」的設置,令一部份的藝術家在展期本身結束之後,以長時經營的持續性研究,發展出一系列的座談、講座和工作坊。這個「兩年計畫」即將在今年秋天結束,並正巧銜接上即將到來的本屆台北雙年展。據此,我們似乎可以順理成章地問:在「兩年計畫」結束之後,「自我反觀式的問題性」是否便一併告終?它是否將僅止於個別藝術家的創作規劃和研究興趣?還是,無論作為一種關鍵字網絡的啟動器,或者具特殊高度的思維運動,「自我反觀」能以其他形式穿透2012TB的核心主題?

就目前所公布的有限資訊來看,我們尚無法判斷本屆德籍策展人安森.法蘭克(Anselm Franke)是否也有與雙年展歷史進行對話的意圖。或許由上屆策展人林宏璋共同策劃的「跨越博物館」(The Museum of Crossings),會是將過往問題意識延伸至今的操作平台,但我們不應對此作過多揣測。不過,在地藝評實踐確實可以嘗試建構2010、2012兩屆雙年展之間的榫接點。其基本理據是:一旦雙年展能以自身歷史作為批評的對象,讓藝術自身的政治性,以及感知體系的治理機制浮出台面,那麼雙年展便徹底脫離只是不斷端出各式「節目單」、「菜單」的產製邏輯。換言之,「自我反觀」不再是尋常的展覽「主題」,而應該是一種持續運作的後設反思意志。

這點或許能與本屆雙年展「現代怪獸/想像的死而復生」的重要關鍵字:「檮杌」一起思考。策展人援引王德威的著作《歷史與怪獸》,將展覽核心關懷設定在人性之惡、惡的分際,以及「紀惡」文體所交織出的複雜論域,以匯聚各種關於歷史、暴力與敘事想像的話語。儘管是從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脈絡出發,「檮杌」確實有潛力擴張成一個橫跨歐美、中國與台灣現代性語境的命題架構。因為在當代,牠早已清楚轉化成控訴現代官僚體系的效率經濟、工具理性,或者現代國家暴力的象徵符號。

惡性機器

關於這隻照映出「現代性陰暗面」的怪獸,其面目或許不令人陌生。我想到的是Andrian Heathfield在名為〈現在時間告終〉的一篇舊文裡,對謝德慶「打卡」一作的精彩詮釋:他認為這件作品所逼顯的,正是將人徹底擠壓碎裂的晚期資本主義時間邏輯。謝德慶以24小時為週期循環,將自己一次又一次讓渡給資本主義非人性的節奏規律,透過極度激烈且非經濟的自我耗損,來展示這種後工業的時間教化。對Heathfield來說,這件作品精準地呈現資本對時間的模塑,以及主體時間被資本化的狀態,但為了使時間變得可見、可感,藝術家卻必須以一具被時間徹底催折、毀壞的身體作為代價。[5]

但究竟是什麼樣的精神狀態和體制性條件,讓謝德慶得以窺見這隻晚期資本主義的時間之獸,甚至召喚牠「上身」?原因無他,正是西方現代性所講究的周延計畫,以及精密執行的暴力意志,讓謝德慶得以樹立一種再也難以被追趕、超越的「至高之法」,也讓他的創作同時體現並批評這種計畫性執行的異化狀態。在台灣,這種以標準化程序,以績效考核、成果驗收為依歸的行動思維,同樣也滲透到政府部門、教育制度、醫療體系、大學、城市空間,乃至日常生活的各處縫隙,但我們卻學得顢頇拖沓,徒留形式。以致於,儘管我們不時會反省這種踩踏歐美現代性陰影前進的顛簸步伐,但更多時候,我們就像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筆下著名的歷史天使,只能以狼狽而踉蹌的背對姿勢,被狂亂的現代性風暴吹向破碎黯淡的未來光景。[6]

不過,這種「背對未來之姿」並不意味著,我們只能宿命而憂鬱地回望著歷史。相反地,凝看過去是為了能夠正視將我們吹向未來的風暴,看清「檮杌」如何以進步之名,化身為各種讓我們在現代性經驗中慌亂失序的「惡性機器」:牠們早已是這座重商之島難以切除的毒瘤,是新自由主義的資本掠奪,是揮之不去的威權體制幽靈;是盤旋在文林苑工地上方、讓人民相殘的獸,是在美麗灣、中科、大埔農地、核四等地肆虐的獸,是藏匿在師大商圈、旺中併購案背後的獸…。甚至在藝術世界裡,牠們也早已遁入失控的展覽生產線迴圈,讓所有人都困陷在瘋狂製造卻無心閱讀的荒誕循環之中。簡言之,由於「惡性機器」的無所不在,我們從來就只能以時時提防牠們的倒退姿勢,步向未來。

我們即獸

但是,我們恐怕不能誤以為,這隻怪獸僅僅外顯在社會現場、體現在國家暴力,或者潛伏在現代性進程的時間邏輯裡,因為現代性的陰暗面其實就是我們自己的陰暗面。在《歷史與怪獸》的序論中,王德威便曾點出這種「我們即獸」的問題,他說:「因為在一個嚮往啟蒙革命的世紀裡,暴力的怪獸早以更細膩的方式,深入我們生活的肌理間,而我們卻可能居之不疑。環顧此時此地,我們於是要問:我們是在改變——還是重複——那充滿惡形惡狀的歷史?我們有可能已經成為一種龐大的,以民主進步為名的怪獸的一部分了麼?[7]」換言之,人與獸(非人)本就是互為表裡的存在:在理性進步論的軸線終端,往往是與其徹底背反的癲狂,而那些罪大惡極的「非人性」獸行,也往往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人為」之過。[8]因此,指出人性與獸性之間的相互流變,並不是要定焦於一種外部性批評,單方面地向那些顯明可辨的機構、威權或官僚體系究責。因為惡性機器真正之「惡」,展現在其「令人不察」,而非表面上的殘暴壓制。同樣地,機制批判的困難或許也是如此,其真正挑戰總在於貫徹一種內部性批評;正因為懸欠一面適當的「自我反觀」之鏡,我們始終難以看清那些「內在於我們自身的機制」,也無法理解機制如何深刻內化在人們的意識型態、倫常規範、文化賤斥,乃至於治理技術的真實過程。

簡言之,「機制的內在化」是上屆雙年展開啟,但有待論述持續深化的議題。我們或許能期待本屆雙年展從個人或集體的記憶、想像和敘事,同時打開朝向外部與內部的思考路徑,而不會顧及了外在於我們的惡性機器,卻忽略那些早已上我們的身,躲藏在我們心裡陰暗面的現代性怪獸。這將是藝評實踐與策展論述能夠有所互動,並藉由關鍵字組裝而生產出來的積極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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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宏璋、吳牧青採訪,〈與台北雙年展策展人佐赫德Tirdad Zolghadr對談「自我反觀」〉,《典藏.今藝術》216期,2010.09,頁137。
[2]這裡有兩個層面必須被我們考慮,一是如Pierre Bourdieu所說的文化慣習(habitus),指向個體與機制之相互關係,以及個體因不同位置、資本而具備的理解基礎與感知模式。二是如Jacques Rancière所說的「感(受)性分配」(The Distribution of the Sensible),指向機制「共有」或「配享」之邏輯,揭示其如何劃分「部分」與「整體」。
[3] 陳泰松,〈倒錯的後製學〉,《台北雙年展文獻.2010》(臺北:北市美術館,2011),頁35-37。
[4] 可以說,此種「多向同步」的關鍵字組裝,總是涉及跨語際書寫的奠基打底工作,但不只是務求精準的概念轉換或翻譯批評,還要反客為主地進行積極改裝與變造。詳見:龔卓軍,〈藝評書寫‧跨語際實踐〉,《典藏.今藝術》233期,2012.02,頁72-73。
[5] 參見:Adrian Heathfield, “End Time Now” in Adrian Heathfield (ed.) Small Acts: Performance, the Millennium, and the Marking of Time (London: Black Dog Publishing, 2000), pp. 104-111. 中譯另見:亞德里安‧希斯菲爾德,陳愷璜譯,〈現在時間告終〉,《典藏.今藝術》150期,2005.03,頁79-85。
[6] 意即班雅明藉由保羅・克利之畫而描繪出的著名歷史天使意象:「這場風暴將天使不可抗拒地刮向他所背對著的未來,這些碎片在他面前堆疊到天際,我們所稱的進步就是這一場風暴。」詳見:Walter Benjamin, “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Illuminations: Essays and Reflections, 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Hannah Arendt ; translated by Harry Zohn (New York : Schocken Books, 1969), pp. 257-258.
[7] 王德威,《歷史與怪獸》(台北:麥田出版,2011),頁9。
[8] 同前註,頁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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