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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弱意識與軟繪畫—有關「還魂散」中的日常美學取徑 》文 / 王聖閎

它們不是一條編織完成的圍巾,而是一串珍珠手鍊,它們各自獨立成形、被串聯在一起,但如果那串聯它們的繩子斷了,它們就會碎了一地、四分五裂,我認為這便是令人顫慄的真實生活的寫照。 ——林銓居1

在什麼樣的情形下,藝術家會將他∕她的核心關懷轉向「日常生活」本身?而在什麼樣的狀態或境況下,「日常生活」會成為藝術創作的主要課題?這是在閱讀林銓居的「還魂散」系列時我們有必要提出的疑問。一種可能,是那樣的生活本身成為足堪描繪、歌詠、寄情,並可與他人分享交流的再現對象。藝術家透過作品反映其性情品味,並藉此進一步指向某種心境或者存在樣態。無論是俯仰於自然之恆遠恢弘的臥遊神往,還是醉心於古玩花鳥的寫意調情,在中國文人畫傳統脈絡裡,有相當多創作者便是透過各種形式的深掘,來展露生活之於他們的可能意涵。另外一種可能,則是藝術家與其日常生活之間的關係成為一項必須立即處置的議題,而這個「必須」成為藝術家不得不藉此去創作的驅力,甚至是一種美學上至高的無上命令。於是這樣一種「必須」便轉化為態度或取徑上的選取,有時毋寧說是一種策略。依循著它,藝術家得以穿過日常生活的漫渙難清,進而直指某個隱晦的出路或解答。抑或,僅僅只是透過這種「必須」本身的呈現,來凸顯日常生活的「遍在」,無論它最終呈現出的是生活中的光明喜樂抑或荒謬絕倫。

如果仔細閱讀林銓居自己關於「還魂散」的論述,我們可以發現藝術家與其生活之間也似乎隱隱存在上述這種張力,特別是當他提到日常生活例行庶務對他所產生的一種異常巨大的量感和背後潛在的異化力量之時。但是當我們實際觀看其紙上油畫的作品時,卻又能感受到一種含蓄而謙沖得體的質地,彷彿這些張力全都被壓抑在那些看似粗糙實則精細的筆觸之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這或許正是「還魂散」在其創作脈絡中所具有的特殊意義才能夠加以解釋的。

在藝術家頗能精準自我剖析的創作自述中,明白表露了在其生活實況與創作生命之間,尚存在一個使其不得不正視的特殊灰色地帶:從其原先山水畫那種大幅巨構的嚴謹創作所要求的精粹和凝聚,到日常生活柴米油鹽的稀釋和鬆散,兩者之間存在著龐大而有待連結的斷裂。對於林銓居而言,更貼近其生存狀態的實況即是這種擺盪在「瑣碎的日常生活」與「可說是博大精深的創作生活」之間的劇烈拉扯。每當藝術家嘗試將其意識與思緒所關注的焦點,從前者再次轉向後者之時,一種無可名狀的恍惚或出神也就因此產生。他說:「…我的魂魄會處於一種茫然失所、無處安住的飄浮狀態,我於是借由塗鴉與速寫,去重新回到那種前面述及的處心積慮、全神貫注、強烈的企圖心的創作狀態,以便回到一個完全自我中心、準備開天闢地的狀態。2 」換言之,從最初步的創作程序的層面來看,對藝術家而言「還魂散」是一種準備動作;是透過類似暖身操的方式讓他得以「回神」,以便自日常生活混沌、繁忙且感知紊亂的狀態中逐步聚精會神過來,重新撿拾自己散落一地的創作靈魂與尚待統整、梳理的思緒意念。由此觀之,林銓居的「還魂散」看似貼近的是前言所述的後一種可能,但卻也並未遠離前一種太多;「還魂散」之於他,既不是脫逸逃離的出路,也不是激烈抗拒的手段。作為一種折衝,他嘗試藉著這樣的實踐模式讓兩種生活的極端得以相互銜接,並將之從素描∕速寫的小品拔擢至美感鑑賞之重要對象的位階。

在以枯木樹石為描繪對象的幾件紙上油畫作品中,雖然藝術家依然會將畫面做進一步的整理,例如修改部分枝葉的線條造型,但我們卻仍可看見許多刻意保留的機遇性筆觸或效果。這些唐突和意外有時是一種更為貼近內在心靈活動的肌肉顫動痕跡,反映著當下即時的心境。但卻由於繪畫能反覆堆疊,以及在製作程序上可以無限期的延滯或逆轉的特性,進而容易在大尺幅的嚴謹製作中被淹沒或掩蓋;林銓居所有最具企圖心的山水創作,總是在構圖、在造型經營、在傳統形式與現代體裁之調和等各方面極盡深思熟慮,溢注藝術家在繪畫涵養上所有的功夫與才情。它們往往精緻且千錘百鍊,擁有極高的形式完整度,但有時卻也失去了自然流露、隨性暢達的一面。這正是「還魂散」企圖回頭重新捕捉的。進一步地說,這些速寫∕素描作品,無論是出於想像還是寫生,抑或兩者相互摻混組合的結果,整體而言都維持了相當片段跳躍、隨機選取,甚至是雜亂無章的零散狀態,一如生活本身的特質。同時它們也反映出尋常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會擁有的覺察態度:例如對於簡單事物的好奇、純粹的瀏覽與無預設立場的看,或者一種介乎著迷跟出神之間的莫名堅持。在以花草或博古為題材的幾件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林銓居不厭其煩地嘗試在畫作中,保留一種無關乎利害的(disinterested)的觀看狀態;不帶成見也沒有執著,僅僅是沈浸甚至是耽溺於對象豐富美好的形式特質本身。無論那是大自然的肌理秩序,還是傳統經典所留下來的造型典範,藝術家隨性而恣意地擷取其片斷或細部,轉化成其個人獨特的審美快照(snapshot)。至於在尺寸和媒材的選取上,林銓居也刻意維持一種規格化而方便快速動筆的形式。這些較小而單一的形制,讓藝術家從一個大尺幅山水畫繪製的身體延展方式,以及與之相應的視線俯仰動態,回到一個信手拈來的隨興狀態。換言之,「還魂散」的創作讓藝術家重新回到一個較為貼近日常生活的物我關係,例如臨案讀寫的觀視焦距,或者操作家電機具的肢體距離——相較於此,大型作品在動作上的大開大闔,其身體性反倒是比較「非日常生活」的。這種模式讓藝術家得以在有如重複性動作一般的低度意識下進行創作,進而逃開嚴謹製作中的可能慣性。於是乎,藝術家的種種灑脫或扭捏、自我調侃或顢頇不堪,全都躍然浮於紙上。

我們可以歸結地說,相較於其山水畫創作在精神狀態上所要求的那種凝煉、匯聚的強度,「還魂散」毋寧是以一種「弱控制」的低度意識來遂行一種「軟性」的繪畫實踐。這使得讓他能夠在積極而具體的意義表述形式之外,重新找到相對細碎、迷濛且含混的感知描述方式。這些更為貼近藝術家之主體情狀但卻不易言詮的內容,我們或許可以權宜地稱之「日常的詩性」。

這些作品在藝術創作環節的分類中,或許會被簡單地歸類為素描∕速寫,但實際上卻遠不止於如此。誠如藝術家自己所言,這些畫作不再是過程,它們本身即是目的。若我們進一步推想,日常生活何嘗不是如此呢?雖然我們經常將之忽略,透過程序化與規格化的方式,使之退居幕後成為通達某一目標或理想之歷程的灰色背景。但日常生活本身,無論是破碎繁瑣抑或井然有序,關於它的治理即是它本身的目的。倘若如此,在「還魂散」中所企圖調解的生活間隙,便不該僅被視為創作上的準備動作,而更應該被理解為藝術家對自我狀態的素描,是對其自身主體情狀的嘗試把握。由此觀之,林銓居創作自述一文的標題〈還魂散:關於我的速寫〉也就具有雙關的意義。也因此,「還魂散」不能簡單地解釋為創作上由「鬆」回到「緊」的收斂過程。因為它還關乎一種讓創作者得以在過程中自我解構,從而獲得自我更新的重要意義。但這層意義遠超過創作本身,它既指向原初嚴謹的創作狀態,也無礙於它本身與生活實況脈絡的兼容並蓄——「還魂散」正是處在這樣一個屬於「之間」(in-between)的特殊位置,而讓藝術家的林銓居與凡夫俗子的林銓居得以連接共存,而非相互毀滅。它是一種在日常生活中潛居的折衝策略,一種既非遠離又非趨近的中介嵌結;它不是對現實景況的全盤革命,而是巧妙而慧黠的迂迴轉近。換言之,「還魂散」還應該視為一種關乎創作主體之治理與調控的自我技術,是對於自我如何演化遞變之軌跡進行描繪,並企圖加以模塑的技藝。而這種相對於外在現實所進行的私我身心調度,其實仍隱隱連結著傳統文人的存世哲理;縱使日常生活中有著各種不平崎嶇,也仍極力尋求一種良好而得體的相互關係。

準此,「還魂散」自然不是其嚴肅山水畫創作的補遺,它甚至更具審美上的優位性。其中所潛藏的憂苦之美,看似陰鬱壓抑,卻包含一種同時指向藝術家個人藝術涵養及其自身存在樣態的總體性。這種美感並不能單從林銓居的視覺藝術或文字書寫任何一邊的產出去理解,而必須從藝術家所尋求的那種生活樣態背後的驅策力去加以領會。而正是那種實踐自身即是目的所產生的「無意向的意向性」,讓林銓居得以回到一個與切身生活相關的美學根源。美學家Arthur Danto所採取的結論說的好,或許也適合作為這篇文章的可能結語:

「對藝術而言,美只是一種選項而非必要條件。但對生活而言,美卻不是一種選項,而是我們想要過的那種生活方式的必要條件。 3」

注釋:
1. 引自藝術家本人的自述:〈還魂散:關於我的速寫〉。
2. 同前註
3. Arthur Danto, The abuse of beauty : aesthetics and the concept of art. (Chicago : Open Court, 2003), p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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