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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觀,或轉入抗爭生命的藝術|從以雙年展為名的集結平台談起 》文 / 王聖閎

無法將視線移開的現實

在網路上流傳一幅諷刺漫畫。畫中主角是位瑟窣在牆角的孤苦窮人,身形飢瘦至幾可見骨。而牆後的空間卻是一間畫廊展聽,牆上恰好懸掛著一幅與此窮人如初一轍的畫作或攝影,正吸引大群西裝鼻挺的人們圍觀,對著作品熱切地討論。相較於此,窮人的真實境遇卻乏人問津。

這幅諷刺漫畫背後存在一種典型的意識型態,批評許多以弱勢、社會運動、環境議題等作為核心關懷的展覽,往往淪為一種社會優勢族群用來自我催眠的工具,滿足其也想「關心一下社會」的虛假窗口。當然,這幅諷刺漫畫有其簡化之處,但它反映的其實是一種頗為常見的質疑立場,簡言之,即是對於藝術的實踐效力,以及對於它在現今複雜的政治經濟角力中,究竟能為這些議題帶來何種可能性,抱持保留態度。同時,這樣的立場也暗示著:藝術其實只是在創造一種疏離的、冷眼旁觀的陌異距離;它生產的是一種幻覺或奇觀,讓觀者以「抗爭在他方」的錯誤態度,去看待普遍實存於我們生活當下的各種艱難爭議。

回顧近五年台灣當代藝術的發展,我們已可隱約捕捉到某種政治性關懷的幽微轉變。從2007年圍繞著「頓挫藝術」一詞而掀起對年輕創作者政治參與姿態的相關論爭開始、2008至09年威尼斯雙年展籌備期,北美館逕自公佈策展機制變更,改由雙年展辦公室策劃而引發的文化治理檢討之聲、於2009、2010年之交,因景美人權文化園區事件引發「人權」與「藝術」的意外對立、訴諸機制批判與自我反觀的2010年台北雙年展、當代館「活彈藥」展的「百人夢遊」糖果事件,乃至2011年引起諸多爭議的「特展」風波。除此之外,包括在這段時間裡,因美國次級房貸風暴而引發的全球性金融危機、台灣勞工薪資水準倒退、大埔農地事件、美麗灣、日本311核災、士林文林苑都更案……等,,已有越來越多發生在藝術社群內外,具高張力、高議題強度的事件,共同形塑出一種令現今藝術創作者都無法將視線移開的現實氛圍——因為迫切的現實已排山倒海而來,創作者似乎不再擁有大聲宣稱「不在乎現實」的奢侈餘地。同時,純粹的、超越性的抽象思考,似乎也逐漸讓位給能夠穿刺現今政治經濟結構、並緊貼個體或眾人之生命內在紋理的明確課題。2010年台新藝術論壇以「藝術家:社會的交往者」為題的討論,算是相當具體而微地呈顯台灣當代藝術社群在這方面的積極思考,多方涉入諸如藝術家的社會身份、其與社會之聯動關係、社會介入之必要性、關係生產與生產關係之政治性等議題。[1]

作為集結平台的雙年展框架

相應地,近年我們也已見到各種積極「回應現實」的大小展覽,嘗試打開藝術實踐與現實對話時繁複的論述層次:如徐文瑞與Maren Richter策劃的「赤裸人」(2006)、呂岱如用以提出環境議題替代路徑的「不可小覷」(2011),或者吳瑪悧長期耕耘的「梅樹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等。某方面來說,這些展覽清晰地回應了在「頓挫藝術」論爭中,對於在地政治藝術關懷是否缺席的焦慮。但另一方面,它們其實也透露了,無論其所涉及的是一般性的文化行動主義,還是指向內存於藝術自身的政治性,這種聚焦於宏觀或微型政治經濟學、機制批判與文化治理課題的實踐關懷早已蔚為主流,如果我們不過快地說這是某種「國際規格」的話。

其中,雙年展尤其扮演一種特殊的「集結平台」功能,因為它不單單是藝術圈中各種資本匯聚的重要標的,同時也是具體實踐、理論思辯、專業∕常規話語,乃至於關鍵字生產動能得以相互連結的關鍵核心——它一方面讓上述的政治性關懷具備充分的多樣性,另一方面,也讓相異的實踐脈絡獲得一個問題意識得以相互交織的論述平台。

但這並不是說,一檔以政治藝術作為隱含論述主軸的雙年展,就應該不假思索地引入各種地緣政治下的現實論爭和敘事,將展覽空間轉變成一面強力播送各地抗爭奇觀的電視牆。因為倘若如此,藝術不過是自我異化為政治鬥爭的再現工具。相反的,雙年展應該有能力從其他領域的關注轉向對藝術自身的批評,意即藝術世界自身的治理機制與生產關係,此即2010年台北雙年展(以下簡稱2010TB)承接前一屆而試圖展開的問題意識。換言之,相較於存在於街頭或社會現場裡的迫切現實,尚有另外一個「現實」緊緊纏繞在藝術工作者身上,有待理論思辯之刃的切分剖析。就2010TB的問題性而言,批判之力不只是面對那些使各式實踐活動得以運作、客觀實存的藝術機構,還應當穿透那些在藝術領域中,決定著何者可見而何者不可見的感知體系,而以「自我反觀」為匯聚中心的論述生產,目的即是在揭露並干涉這些感知體系的既有運作邏輯。

總而言之,在最好的情況下,作為集結平台的雙年展能夠就地裝配出一個同時對多組相異脈絡、政治實況與生命敘事產生效力,但又能深刻嵌入台灣在地藝術語境內裡的跨語境命題架構。展覽能由論述創造數種啟動思考的、具備特殊語意強度的關鍵字,構成一部推進在地藝術話語的生產引擎。一方面,藉由其核心概念的設計,布置出數種由其關鍵字星叢所能鋪展的論述平面。另一方面,透過不同的修辭網絡,指引出各種嶄新的問題意識渠道。[2]

根植於生命內在紋理的表達

然而,催生藝術話語的實際情況未必總是如此樂觀。台北雙年展仍不時會遭受「過於菁英化、學院品味」的批評。這種批評的立論,經常與那些質疑藝評哲學化的說法類近。簡言之,即是懷疑當代藝術過度偏重一種「理論先行」的操作模式,過度信任抽象概念之思辨所能帶來的推進作用,而忽略在地藝術的物質基礎及其所構成的發展徵候。此種對於「哲學」或「理論」的不信任並非本文主旨,在此無法詳述。但值得一提的是,例如台灣過去在殖民政權與黨國教育下所形塑的「國家」概念,其架空的內涵就是倚靠一種訴諸理念與抽象層次上的操作(控)。因此許多對於歷史書寫的反省,其起手勢往往就是對此「上層結構」進行拆解,透過回歸歷史田調的基礎工作,以重新拼湊各種因意識型態機器而被遮蔽、毀棄的現實碎片。

同樣的,台灣今日策展工作的主要負荷,以及理論操作的未竟之處,多半都源自各種普常經驗細節之考察與田調基礎的嚴重匱乏(即身體、影像、記憶,乃至語言上的差異)。也因為第一手資料的闕無,這些基礎工程往往只能與論述建構同步進行。表面上,這是依策展人或理論工作者的個人心力與學術儲備能力而定的事,但實際上,它顯示的是不同學科領域整合、連結的根本困難。即使是台北雙年展這樣資本與人力相對集中的平台,其關鍵字引擎也很少真正組裝在經驗分析與歷史田調上。因此,縱使展覽的問題意識強而有力,援引的理論框架也多半準確清晰,卻時常無法解決語境斷裂,以及藝術認知地圖極不均勻的現況。更不用說,「核心概念如何嵌入台灣在地藝術語境」的問題,若不是被暫時擱置,就是只能倚靠詩性的操作,透過創作實踐所提供的另類「偏行」來予以超克。饒加恩參與2010TB的作品〈Statement∕宣言〉即是典型範例。藝術家邀請一般市井小民朗讀他所挑選的台灣藝術家的創作自述。在嘗試揣摩文字背後作者意識與發話語態的過程中,這些朗讀者略顯扭捏的神情或遲疑溫吞的語音,揭露的不只是他們與藝術家對相同詞語概念的認知距離,更是原作者與朗讀者在生命脈絡上的巨大落差。這件作品的引人之處,在於它以極為巧妙的方式,顯現藝術語言與日常語言之間幽微的政治性——儘管此種政治性清晰地指向一片有待耕耘的荒蕪之地,意即「台灣藝術概念如何被接受、轉介與擴散」的歷史田調領域。

簡言之,任何企圖以政治藝術為主軸的策展—論述關懷,都不應該輕易略過那些根植於生命內在紋理的經驗細節,而直接訴諸概念生產的躍進。因為政治藝術的真正課題,從來不都是社會∕歷史∕藝術事件於展覽空間的另類重現,也不是如何檢證特定行動或物件於藝術世界內部的合法性,而是如何指向那些根本無法被再現的現實本身,意即「生命」。換言之,其終極考驗不只是以特殊的理論視野去貫穿現實議題,或者找到極具創見的關係生產模式與各種社會運動結盟,而是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藝術的差異化表達,能否在清晰指涉生命的同時,絲毫不減損生命本身的豐沛意涵?

朝向生命本體的藝術

藝術文件,是以社會實踐、行動主義為根基之展演活動經常使用的呈現形式。因為重點在於無法重現的事件、在於衝撞、吶喊之中身體經受的細微感知、在於抗爭個體的生命本身,而不是某個美學化或紀念碑化的感性物件。不過,強調生命,並不表示展覽就是鉅細靡遺地羅列各種文件紀錄,用以交代於諸多社會現場奮鬥之行動者的生命敘事。因為這無疑再次落入「抗爭在他方」的旁觀邏輯。而在今日這訊息過量超載、個體生命註定被淹沒的當代媒介化社會裡,陌異化的旁觀只會帶來徹底無感的冷酷異境。

如葛羅伊斯(Boris Groys)在〈生命政治學時代的藝術:從藝術作品到藝術文件化〉[3]這篇論文所述,藝術文件與生命之間的複雜關係,是以生命政治學領域為軸線而相互牽動的。依照其觀點,由於生命就是一種沒有終極成果的純粹活動,一種純粹的存有,因此,生命本身就應當視為一自足且充分的「生命—藝術」。以任何藝術手段去再現生命,都只是對生命無可避免的減損與異化,因此我們只能以藝術文件去指涉它。在此,「生命—藝術」因其本真性(authenticity)而獲得一種特殊高度,它較尋常藝術作品更具優位性。

這種優位性我們其實並不陌生。在偶發藝術(happening)的代表藝術家Allen Kaprow那裡,這是其所謂不再有旁觀之藝術愛好者、評論家或相關展演宣傳的「類生活的藝術」(lifelike art),用以批判當時日常生活物件被頻繁放置到藝術空間中展示的趨勢。而在謝德慶純粹體現漫長時延(duration)的〈一年表演〉系列中,這種「生命—藝術」的優位性更是被推昇到難以超越的絕對狀態。正如《現在之外,謝德慶的生命作品》這本書名所提示的,這些以非經濟的自我耗損所構成的生命作品(lifeworks)有其本真狀態。任何既有形式都不可能再現藝術家在囚籠、在時間刻度、在戶外、在關係,乃至於自我流放於藝術領域之外的純粹「度過」與「消耗」。另一方面,「一年」的超長時間,根本地解消任何想要完整觀看此一行為的可能性,因為生命的豐沛厚度本就是不可見的、無法現身於觀者面前的。

對葛羅伊斯而言,藝術文件是指涉「生命—藝術」唯一可能的形式。儘管藝術文件只是一個指引(index)或者一件關乎生命的複製品,不具備原創物∕生命獨一無二的「此存在」。但是透過「裝置」(installation)對新敘事的賦予,以及對新場址(site)的設置,藝術文件便能夠獲得原創物∕生命的靈光,直指其生命政治。要言之,「原創物vs.複製物」、「自然物vs.人造物」之間的分野不再依當代複製科技而定,而是由觀眾的「動勢」所決定:倘若我們如漫遊者(flâneur)一般走向(新)場址,受到事物的召喚,則靈光得以顯現。相反的,若我們強迫事物向我們走來,那麼它便喪失其原場址、其靈光,而淪為複製品。關於這點,張力山的〈意外領域之形骸孤島〉或許是近年最動人也最精確的展示。藝術家於現場堆放的動物火化遺骨雖然指向生命的終結:死亡,然而透過觀眾象徵儀式性的「撿骨」、裝進信封並請願,作品不僅一刀深入動物權議題所涉及的生命政治領域,同時也帶出一種嶄新的賦權(empowerment)形式與生命力。

原初場址與臨時社群

不過,我們或許不應過快地跳到結論,認定這種「觀眾動勢論」即是政治藝術的終極解答。我們仍須謹慎地檢視:透過裝置形式的操作,創造一種尊重其對象的漫遊者凝視,藝術文件所指涉的靈光、生命與歷史性就會徹底恢復嗎?別忘了,漫遊者仍具備一種自由晃蕩、抽離而旁觀的特殊姿態;其作為旁觀者或局外人(outsider)的觀看是否能轉化出真正(政治性)參與的動能,仍是值得深思的問題。換言之,關鍵是「參與」!裝置藝術固然有能力使藝術文件獲得如原創物一般的新生之力,召喚觀眾前來。但我們必須追問:它們能在觀眾離開美術館之後,催生更進一步的行動力嗎?白雙全的〈回家計畫〉已注意到這種逆反觀眾動勢的必要性;因為重點並不是將世界各地的政治實況(生命)本身重新轉置於美術館空間,還必須從美術館出走,畫出一條徹底轉進生命原初場址的運動路徑。

對此,陳界仁的〈幸福大廈I〉則顯露出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思考層次。他從過去以影像晶體重組新自由主義佔奪式資本累積下,台灣勞動記憶的斷裂歷史,進一步跨越到對生產關係與機制的反身性提顯。如其所說,搭建那些充滿傷痕的遺棄式場景,不只是為了服務影片內容的美學需求(意即,通常被視為藝術生產的最終「成果」),也是為了讓原子化的漂流個體,能因集體參與創作計畫而形成一個得以分享彼此生命境遇的「臨時社群」。而如何讓此臨時社群的勞動過程,也成為藝術表達與反思的對象,便是陳界仁目前的重要課題。這也是為何必須開放拍片場景的原因之一,因為唯有觀眾走向這些工作人員與參與者實際工作的原初場址,其生命內在紋理才能免於被再現機具剝奪靈光,被複製傳播技術徹底壓縮成扁平的抗爭生命的危機。

不過,政治藝術的前景,也不能寄託在此種特殊生產關係所形成的另類經濟上。我們仍必須繼續問:這種圍繞藝術家而建立起的臨時社群,如何能夠穿透藝術作品本身所處的政治經濟學結構,反思其根深蒂固的配享邏輯?因為真正的敵人,或許不是那些顯而易見的、習於佔奪式累積的惡性機器,而是一方面將抗爭生命予以浪漫化,另一方面卻將集結力量無限期懸置,並徹底囚禁在行動召喚之幻夢的保守思維。因為這類思維有常會讓深陷其中的人忘記,內化於藝術世界的剝削機制,其實就是政治藝術首要必須面對與處理的根本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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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台新關於這個議題的論壇其實包括兩次問題意識相互接續的討論。一次是〈藝術家:社會的交往者〉,《典藏今藝術》216期,2010.09,頁146-153。另一次則是〈藝術家如何透過創作實踐與社會交往?〉,《典藏今藝術》221期,2011.02,頁110-117。
[2] 關於台北雙年展如何成為在地藝術話語的生產引擎,以及2010TB關鍵字「自我反觀」、「機制批判」的脈絡化問題,請見拙作:〈關鍵字引擎的就地組裝——從自我反觀到惡性機器〉,《典藏今藝術》,240期,2012.09,頁112-115。
[3] Boris Groys, “Art in the Age of Biopolitics: From Artwork to Art Documentation,” from the Catalogue to Documenta 11 (Ostfildern-Ruit: Hatje Cantz, 2002), pp 108-114.。另見:http://www.ranadasgupta.com/notes.asp?note_id=34(參照時間:2012.10.15)中文版則由王聖智翻譯:葛羅伊斯,〈生命政治學時代的藝術:從藝術作品到藝術文獻〉,《藝外》37期(2012.10),頁4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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