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開放式的結局：談劉致宏個展「短篇小說」中的觀看與敘事問題 》文 / 吳嘉瑄

沒有人能把所經歷過的完全拼湊起來……總有東西會自己隱藏起來。
——藍茲，《失物招領處》（註1）

在個展「短篇小說」中，劉致宏處理了兩百多件來自於一個進行了四年之久、至今累積了快三百件作品的「片刻：速寫計畫」。他選擇尺寸極小的畫布以及快乾的壓克力顏料，描繪生活中的各式見聞，包括特定事件的場景、紀念標的之物與人的重點特徵等等的這些印象。而這些生活中無論真的重要與否之點滴的速寫，幾乎全來自於劉致宏事後不久便追溯的記憶，他並且刻意壓縮創作時間，讓作品平均完成的時間控制在大約20分鐘內（註2），其中許多更是他當天便記錄下來的。在此，這些畫面上流動、黏稠而不精準的筆觸痕跡以及黑白色調為主的色彩使用，其實並不必然是這種根據記憶、時間加速的創作方式的結果；相反地，由此反而可以推測，劉致宏是刻意地透過這種印象式的表現風格來加強宣稱他的這種創作方式。也就是說，劉致宏真正在意的是去突顯他「如何創作」、或者說是「如何書寫自己故事／人生」這件事，而非創作了什麼，亦即作品的內容。因此，在這個意義下，劉致宏使用視覺形式的媒介方式所關注與傳達的「如何創作或書寫自己」，便指向了一種接近於攝影的操作意義。

羅蘭．巴特（Ro1and Barthes）所說的「知面」（studium）與「刺點」（punctum）兩種攝影的吸引力特質（註3）——前者意指觀者能夠透過本身的文化、知識與經驗背景，知道攝影者當初如何「看」或拍攝某張照片，簡單來說，知面泛指一張照片中所提供之令人喜歡或覺得有趣的層面或細節，甚至會做不同更多的聯想；而後者則是指某個刺痛觀眾的微小細節，它可以吸引觀者特別去注意、甚至感動、但卻又無法用言語形容，而此也依觀者人生閱歷、慾望的不同，所吸引、刺痛的程度也有所不同——在劉致宏這些作品中顯然可見。那些擷取重點的畫面，或許讓觀者可一目了然與臆測其敘事與意義，也或者讓觀者困惑、著迷於某個奇特的藝術家觀察角度或細節。不過，在此有個問題便出現了：倘若觀者走進「短篇小說」這個展場，即便有些作品能稍加明白畫面的意義，但又該如何理解這些大量並列的小幅作品？進而進入藝術家這種以繪畫所做的自我剖析？也就是說，觀者如何能在細碎而眾多、毫無脈絡頭緒的繪畫圖像線索中，就藝術家的意圖而加以定錨觀看位置？

這個問題在劉致宏後續針對整個展覽的敘事與展示設計上看似獲得了解決。首先，他以一種內容上可擁有不同敘事脈絡與邏輯、但卻可構成一整體的集合：「短篇小說」的概念，來安置這些細碎而大量的繪畫圖像，將作品區分為四個區塊：「星辰博物館」、「嘆息的樣本」、「珍珠項鍊」以及「南方」。按照劉致宏說法，大多記錄屬性的作品都安排在「星辰博物館」；而「珍珠項鍊」則放在重點生命的串連；「嘆息的樣本」則是一種「熟悉的被剝除」——對於離開自己身邊的作品（也就是自己消逝的生命過程的一部分）的再回顧（註4）；而象徵未竟遠方的「南方」則是某種「投射情感與心理狀態」，是劉致宏各種期盼、待續、不明、未完結之情緒的集合（註5）。由此，無法提供再多視覺圖像以外的藝術家意圖線索的作品，得以在四個主題的補充下獲得一較為明確的理解脈絡。接著，這個收攏集合的動作在展示上被再度強調——劉致宏先於展場入口刻意裸露展牆的木製節夠，來暗示展覽一種「結構性」的特性，接著再以一種極為秩序的方式將大部分的作品水平等齊地展示於牆面上環繞展場一圈，這樣的設計預設了多數觀者可依序水平觀看作品的動線（註6），最後則會走到展場中央的「珍珠項鍊」區觀看30多件的作品。這30多件的作品不同於其他牆上的作品，每件都擁有一段藝術家親筆寫下的文字，內容各異，此無異是讓這些作品有更多可以被觀者理解的可能——因為弔詭地，觀者多半仍會專注於文字上的理解，希冀從文字來理解畫面所講的究竟為何。

對於展示邏輯與補充文字的依賴遠大於繪畫圖像顯示出「短篇小說」這個展覽最大的特點，亦即如上所述的一種讓觀者陷入破碎而毫無頭緒的觀看之中，即便有後續的雙重設計也無法解決根本的觀看問題。不過也正好就是這個讓觀者無所適從的特點，讓觀看行為顯得更為自由——這些繪畫圖像觀者可任意跳接、選擇所欲觀看的畫面而不會有理解邏輯上的問題，因為每個觀者最終獲得的只會是各憑經驗與想像拼湊起來的印象，如同開放式的小說結局一般。

短篇小說—劉致宏個展
3.29～5.18　台北市立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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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藍茲（Siegfried Lenz），鄭納無譯，台北：遠流出版，2005，頁128。
註2：參見展覽畫冊中陳璽安與劉致宏的訪談內容，未刊稿。
註3：參見巴特，《明室．攝影札記》，許綺玲譯，台北：台灣攝影工作室，1997。
註4：同註2。
註5：見於我與藝術家的訪談紀錄（2014.4.21）。
註6：進入展場面對「嘆息的樣本」右側牆上為「南方」、左側牆上則為「星辰博物館」，根據劉致宏對於四個章節的安排，這樣的展示順序其實與大多數觀者會選擇由展間右側入口進入的動線邏輯相反，對此劉致宏坦承這是一個設計上的失誤。

(藝外雜誌，56期，2014，5月）